老布什的总统生涯之殇——浅谈政客承诺与选民期待！

艾涤生：《田纳西新闻》及《田纳西华人世界》特约评论员——2018年10月1日生于纳什维尔。骨是对理性的追求，肉是对感性的尊重，表达的是独立的思想，幻化的是洗涤后的重生。为的，是那一束光！

1.

慷慨激昂的口号和未能连任的总统

美国历史上未能连任成功的总统并不多。自二战以来，只有三位总统被选民抛弃，一届期满后就离开白宫，老布什不幸榜上有名。在他的任职期间，全球政治格局动荡不安。从东欧剧变到海湾战争，老布什举世瞩目的外交成就一度使他在美国支持率飙升，曾高达历史性的79%。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曾经将他一路推向总统宝座的选民，又同样用选票将他赶了下去。1993年1月，老布什留给白宫的新主人克林顿一封信上说：“你的成功也将是我们国家的成功。我为你加油。”然后，黯然退场。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老布什只当了一届总统？历史似乎早有定论：虽然老布什的外交成就举世瞩目，但却疏于国内经济事务，脱离群众，对普通人的经济压力不甚了解。但是，尽管在美国经济衰退期，仍然能够成功连任的总统也不乏其人，但是真正压倒老布什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选民对他“背信弃义”的道德谴责。

1988年，已经连续八年为里根担任副总统的老布什意气风发，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接受总统提名。在该提名演讲中，他发表了一段从此载入史册的“不加税”宣言：

“我不会加税。我的对手说，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加税。但你知道，当一个政客说这个话的时候，就是在给自己加税留有余地。我对手没有杜绝加税的可能。但是我会。如果国会要我加税，我会说不。当他们继续施压，我会说不。如果他们还要强逼，我还是说不。看着我的嘴唇：不会加税。”

 这番话出自他的演讲写手佩吉·努南（Peggy Noonan），其中“看我的嘴唇：不加税”成为了老布什最深入人心的竞选口号。它是如此生动鲜明，振奋人心，迅速融入了公众的集体意识，以至于许多人相信老布什正是靠着这个口号才赢得了选举。

然而，当老布什成功当选总统以后，他就发现自己被迫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方面，里根时代留下来的巨额财政赤字给国家带来巨大的行政困难，另一方面，他所面对的国会两院都被在野党牢牢把持，不接受除了加税以外的任何其他经济政策。无奈之下，老布什不再继续坚持他拒绝加税的立场。在他的经济专家顾问团的建议下，老布什决定与国会中的民主党人妥协谈判，以期达成折衷方案。一个晚上，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我们要有个妥协，我愿意吃乌鸦肉[英文俗语，意为自食其果，被迫收回自己的话——作者]，但其他人也得一起吃。”

终于，在1989年6月，老布什通过白宫公开声明，为了解决国家的赤字问题，我们有必要加税。9月，在于国会的民主党议员达成妥协以后，老布什发表新的预算提案，包括提高联邦燃油税、烟酒税和其他奢侈品税费。然而，期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该提案竟然没有被众议院通过：党内同僚、时任共和党党鞭的金里奇率领100个党员集体抗议老布什，推动党内警惕老布什危害共和党未来的批判风潮；另外，有相当数量的民主党人也反对提案，理由是这些税费的提高将对贫困者不利，加重他们的消费税负担。

三天后，布什同意新决议，不再向高收入人群增收10%的燃油附加税，但维持对烟酒、汽车和豪华游艇的新增税费。这就是著名的《1990年综合预算和解法案》（Omnibus Budget Reconciliation Act of 1990）。

2.

怒不可遏的同僚和难以安抚的选民期待

国会通过的《1990年综合预算和解法案》是老布什政治生涯中的一个污点：从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失信于人、投机主义等针对老布什道德人格的攻击成为了他谋求连任过程中常吃的家常便饭。

事实上，从最早老布什表明加税打算的时候，他就开始面临了来自四面八方、不分敌我的严厉攻击。《纽约邮报》（New York Post）发表报道，标题为“看我的嘴唇：我撒谎了”。党内同僚党鞭金里奇愤怒地谴责老布什毁掉了共和党重要的选票基础。此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老布什在决议加税之前未能和其他共和党大佬仔细商讨这个灾难性的决定，这一事实又迅速激化了共和党内部与老布什的不和。共和党议员川特·洛特（Trent Lott）对总统的决定表示不满。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合作主席爱德·罗林斯（Ed Rollins）甚至发表了一份备忘录，呼吁全体党员与老布什保持距离——除非他们以后不想再被选上议员了。

尽管在加税事件之后海湾战争就爆发了，老布什的支持率又一路飙升，但加税事件却严重损害了整个共和党的势力和老布什自己的声望。1990年的中期选举中，共和党惨败。1992年的连任竞选中，几乎所有的政敌都集中火力猛攻老布什的“言而无信”。大量民间流行文化创造开始在作品中拙劣地化用“看我的嘴唇”一词，以此来表达对加税的不满，对政客作出虚假承诺的厌恶。老布什的最终竞争对手，比尔·克林顿，当然也抓住他在加税问题上的临阵倒戈紧紧不放。事实上，当时的人们公认，克林顿所有的竞选广告中，最成功的正是那支不断反复播放老布什重复着这句话的电视广告——“看着我的嘴唇，我不加税”。

然而，可悲可叹的是，根据当时的民调来看，许多美国选民其实并不是不接受加税，而是从根本上失望于职业政客的投机主义本性。而且，尽管克林顿在竞选中自己也绯闻缠身，民调显示至少在道德人格方面他并没有在选民心中超过老布什多少，但是选民仍然无法原谅老布什的出尔反尔，对他的倒戈行为存在无法弥补的失望情绪。

不过，令人玩味的是，老布什在这样不利的关头下，仍然没有气馁，还是为了总统宝座战斗到底。深知自己的妥协行为无论如何都无法自圆其说，老布什开始向人民郑重道歉：“我真的后悔了”，他懊恼地说。“我一定不会再加税了”，他拍着胸脯保证。甚至在攻击民主党追求大政府、提高社会福利的左倾政策之时，他仍然不忘强调自己追悔莫及：你们要选谁？究竟是“一个加税一次但却悔恨不已的候选人，还是另外一个加了128次税而且还次次乐在其中的候选人？”

然而，人民的力量就是这样神奇。他们有时极其冷静，什么样“自由的召唤”也只配得上他们的一双冷眼；有时又极其狂热，什么样“正义的声音”都能让他们不假思索地“杀人流血”。他们有时如此健忘，有时又如此无法原谅。于是，老布什的忏悔，尽管一遍又一遍，却毫无效果。“看我的嘴唇”，这句强有力的口号在老布什上台之前是他送给选民们的一剂强心针，给他戴上了总统的桂冠。而现在，时转境迁，这句短促而慷慨的宣誓，在一次次不值钱的道歉中，已然变成了遭人唾弃的、臭烘烘的“乌鸦肉”，不幸印证了他自己当年的话。

3.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把承诺的双刃剑

回想本届总统特朗普的竞选历程，相信所有读者都不会忘记这个事实：美国选民已经深深厌倦了职业政客那虚伪的嘴脸，而特朗普的简单直率如同一股清新的春风，拂去了整个政坛的乌烟瘴气。也许，对于许多极右翼保守主义共和党人来说，老布什就是这样一个堕落虚伪、虚假承诺的职业政客。也难怪乎，在“斯人已逝，逝者为尊”的今天，当主流媒体全体都在追忆老布什那老派绅士的优雅气质和超越党争的君子之风，仍然有不少美国民众和媒体念念不忘他违背承诺、失信于民的过去。

然而，平心而论，如果我们能够让自己远离“倒戈加税”事件发生时的各方情绪，反观思考老布什从第一次竞选总统开始到最后连任失败之后的整个过程，我们就不难看出，在一个民主选举的政体中，不仅“民意”是难以捉摸而又变幻莫测的，代表各种民意的议员和政党也是彼此分裂和朝三暮四的。一个民选政客的生命，不仅仅由人民来塑造的：他的个人野心、政治抱负、家族荣誉会让他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但他的个人意志——谢天谢地——又无法超越法律和制度的约束。

回忆老布什的税务政策，我们看到，他的第一个财政预算申请，就是由来自共和党内部的同僚金里奇亲自率领100多名其他同僚给挫败的。此外，由民主党占多数的参众两院对老布什的各种施政决定多加挑战。除了最著名的加税妥协之外，国会也创造了30年来第一次否决总统提名内阁成员的记录，拒绝通过老布什的多年朋友约翰·塔尔（John G. Tower）担任国防部长一职。之后，在老布什提名托马斯大法官的时候，国会司法委员会的民主党议员又积极推动了对托马斯的性侵丑闻调查，举办了令全美国人瞠目结舌的电视直播听证会，为前不久的卡瓦诺性侵闹剧开创了先例。(参考往期文章：另一只眼看卡瓦纳的性侵闹剧：美国伟大的程序正义和法治精神)

其实，自美国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一个总统能够随心所欲地实现他所有上台前的承诺——无论是在野党还是执政党内部，每个人都可能从你的仰慕者变成竞争者，从同情者变成攻击者。这不仅是因为变动的民意和社会情况会时时刻刻推动议员改变自己的主张，更何况，三权分立的政治结构、最高法院对总统行为的司法审查和弹劾程序，完善的政府问责机制相关，以及民间社会相对发达的民主自治传统，都注定了：无论代表那个党派和阵营的总统，一旦真正开始驾驶这家复杂精密的政治机器，都难以避免“有善始、无善终”的结局。

反思美国民众对老布什的负面评价，我们不难发现，“道德谴责”仿佛是选民手中最重要的一把利器，而“诚实守信”则好似政客身上最后的免死金牌。然而，我们不要忘了，每一个总统候选人，无论他是谁，在攀登通往白宫的阶梯时，都必须完成一件同样的事，那就是向所有美国人民许下承诺来获得他们的认可。然而，一旦入住白宫以后，每一个总统，无论他是谁，也必须面对一件同样的事，那就是美国的宪政结构将一视同仁地对他和他的反对者进行平等的保护和限制——权利如果没有法律保护，那么它就是一纸空文。但是，自由如果没有法律限制，那么它就是逃出牢笼的狮子。如此一来，竞选时口号喊得越是慷慨激昂，食言后摔下来就越是粉身碎骨。

不过，魔鬼总是在细节之中。1988年8月18日，老布什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接受党内提名，手中握着佩吉·努南（Peggy Noonan）为他撰写的提名演讲稿。这时，他的团队已经一致决定保留“看着我的嘴唇：不加税”这段强硬而绝对的宣誓。此前，里根时期1982年增税法的起草者之一、老布什的经济顾问理查德·达曼（Richard Darman）主张删去这个句子，称之为“愚蠢且有害的”，因为如此绝对的宣誓会对政府不利。但是，为了获取所有摇摆不定的、保持中立的选举人的选票，从而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赢的让对手望尘莫及，老布什团队终于决定，他应当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地向全国全民许诺这句话。不出所料，选民也因此献上了他们真诚的拥戴。但是，我们也许不禁要好奇，如果历史可以重来，老布什是否愿意收回自己那渴望赢的所向披靡的野心，为对手放一条生路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体面的余地？

后世在回顾老布什的国内政策、分析他为何未能连任的时候，也许会说，他的最大错误，不是在于违背已经做出的承诺，而是在于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也有人说，老布什的倒戈尽管在政治上是一个灾难性的错误，但是，他的行为从客观上缓解了美国的财政赤字压力，应当视为用自己的政治牺牲换来了国家的安定。也许，有关布什的税务政策到底对美国的经济形势产生了什么正面的影响，大概只有经济学家才可以做出较为公正的评判。而我们在这里所关心的，也许只是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在民选政治的游戏规则下，一个选民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政客的竞选承诺，又应该如何客观评价他的执政能力？

正是在思考上述问题的时候，我们不妨再去读一读第二任美国总统约翰·亚当斯的名言：“人民有权表达民意，政府有义务听取民意，但政府的义务到此为止。政治领袖不能事事依顺民意制定政策，因为民意时时在变、不可捉摸……故政治领袖应领导民意，而非事事顺从民意。”

正因如此，反观选民对老布什由捧及摔的变化，以及随后对其道德品性所进行的全盘式否定，我们不禁要问：是谁给了人民这样的权力，让他们在对一个国家机能的复杂运转和利益关系的相互牵制都不具备全面知识——甚至是毫无知识——的前提下，任性地将自己任何乌托邦式的期待抛给政治家，并且在这种期待无法实现时就立即将其无情地打入十八层地狱？

社会精英固然需要听取人民意见、接受人民问责，并努力达成人民愿望。但是，当人民的情绪和诉求并非合理，甚至缺乏客观条件而无法实现时，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客观处理这种“承诺失效、期待落空”的后果？也许，当愤怒的群众把鸡蛋番茄统统扔向那些“出尔反尔”、“立场摇摆”的政客时，应该自我反思的，恰恰是群众自己——到底是民众蹴就了政客的承诺，还是政客迎合了民众的期待？这个“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值得我们每个人思考。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愿老布什在天堂安息！